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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.第十一节 最后的审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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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束光柱跃出地平线。紧接着是第二束。它们由远及近地向医院靠拢过来。视线紧盯着窗外,我们二人同时陷入深深的震惊之中。是车!不,准确地说,是一整支车队。一共六辆,他们开得很慢。巨大的前灯明晃晃地照着路面。

1

一束光柱跃出地平线。

紧接着是第二束。

它们由远及近地向医院靠拢过来。

视线紧盯着窗外,我们二人同时陷入深深的震惊之中。

是车!

不,准确地说,是一整支车队。

一共六辆,他们开得很慢。

巨大的前灯明晃晃地照着路面。

车头的旗帜迎风展开,上面的图案竟和张一帆的肩章一模一样。

「天啊……」安安忍不住低呼,「这是军车……」

「快快快,手电给我。」

我一把拉开窗户,连声催促道。

她立刻递过来。

一定拦住他们。

我的心里只剩这一个念头。

陈林还在等着疫苗,张一帆也需要更专业的救治,而我们却被困死在医院里无法脱身。

我拼命挥动着双臂,然而车队却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。

不行。

光柱的穿透力不够。

「来不及了,小何。」安安一把拉住我,「我们得下去拦车。」

「你有什么办法?」我问。

「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上来的吗?」她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条折线,「A 梯上到四楼、横穿走廊、再从 B 梯上到顶层。」

「尸群的轨迹也是如此。」

「所以想要重返四楼,我们必须从 A 梯走。」

没错。

然而最大的问题是——这条路线最多只能让我们接近四楼,却不能让我们真正返回四楼。

楼梯平台和走廊上都是丧尸,这要怎么解决呢?

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,安安缓缓说出后半句:「至于挡在路上的尸群,我来引开它们。」

「你开什么玩笑?」

「别急,你先听我说完。」

她摁住我的肩膀。

「待会儿我们先从 A 梯下到五楼,然后再分头行动。」

「你等在原地,我去找消防 B 梯。」

我明白了,她想将尸群从另一条楼梯引开。

但是之后呢?

「之后你打算怎么做?」

「制造点动静,然后退回诊室。」

「既然像你说得这么简单,那换我去,你留下。」

「冷静一点小何,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。」

安安急得直挠头。

「我比你熟悉这里的地形,就算被缠上我也有把握甩掉它们。」

「再说我身上带伤,被发现的风险本来就高。但如果我的任务就是吸引它们,这反倒成了好事。」

「我来做饵,你负责行动,这是最好的方案了。」

她说得很对,但我不可能同意。

「算了。让他们走吧,我们再从长计议。」

「别说傻话了,小何。那陈林怎么办?张一帆怎么办?」

「你要承认,我们两个已经没法一起离开了。」

她指着窗外。

「就是因为军队,我们现在才有一线生机,你才能去而复返回来救我。不要把这个机会白白浪费掉。」

天光微亮。

车队马上就要经过医院大门。

「我相信你可以拦下他们把我救出去。同样的,你也要相信我有活下来的能力。」

「走吧。」她又一次催促道。

一咬牙,我拽起她朝消防通道奔去:「不要逞强,失败了也不要紧,听到没有?」

「好。」她重重点头。

五楼到了。

目送安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,我靠着墙壁蹲下来。

我已经把所有可能用到的东西都留给了她。

现在自己身上只剩一捆绳索、一副手套和一把斧头。

黎明的光线十分微弱,楼梯间仍黑得厉害。

此刻,安安的处境不知要比我危险多少倍。

不能等到尸群全部散开再行动。

只要她能引走一部分,我就立刻动手。

只要引走一部分……

正心乱如麻地想着,楼道里突然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。

「踏踏踏……」

「踏踏」

尸潮的暴动仿佛就在一瞬间。

它们源源不断涌上五楼,突如其来的疯狂让楼板都为之震动。

但它们的目标却不是我。

猛地扭头看向消防出口。乌泱泱的尸群已经消失在视线中。

怎么回事?

为什么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?

我脸色煞白地站起来,即刻顺着楼梯往下冲去。

整个四楼空无一人。

她到底做了什么?竟让尸群疯狂至此……

不敢细想。我颤抖着加快手中的动作,将绳子绕过立柱,又将另一头缠在腰间。

晨曦中,第二辆军车已经驶过医院大门。

我攥紧绳索,纵身一跃跳出窗台。

「嘶啦——」

身体急速降落。

我竭尽全力想要控制下降的速度,但根本不起作用。

绳子从掌间飞快抽离,只留下火辣辣的灼烧感。

就在身形即将失去控制之际,腰间绳索骤然收紧,下降的势头也生生止住。

「咳…………」

一时间,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挤压得变形。

我艰难地喘息着,低头向下望去。

绳子在身上缠了几圈后已经不足以落地。

我整个人被悬吊在离地两米的半空之中。

此时,第三辆军车正缓缓路过。

左手拽住绳索。

右手摸索着解开背包,将找到的斧头握在手心。

斧刃摩擦,激起绳屑飞扬。

随着动作,我的身体又是一沉。

卡在肋骨上的绳子绞得更紧了,每动一下都能听到骨头在嘎吱作响。

「扑通——」

我重重摔在草地上。

第四辆和第五辆军车一前一后地离开正门。

顾不上脚踝处传来的疼痛,我一瘸一拐地朝着门口跑去。

快点……

再快一点……

「等一下!」

终于,在最后一辆军车即将驶离之前,我趔趔趄趄冲上马路。

「停车!」

「吱——」

一个急刹。

车胎擦过路面,发出尖锐的摩擦声。

驾驶座上的人一脸错愕地看着我,似乎是没想到有人会在此时此地将他拦下。

「组长。」他突然变了脸色,跳下车立正敬礼。

我费劲地转过身。

整支车队已经停下,一个军装男人正从车头走来。

「我的朋友还在里面,她被丧尸围住了……」

我拖着受伤的腿一边哀求一边朝他走去。

「她在门诊五楼……求求你们救救她,求求你们——」

他盯着我的脸,冷漠地打断道:「名字?」

「何念杭。」

「她呢?」

「王忆安。」

「你们四个上去。」他用眼神示意。

军车上立即跳下几人。

听到这句话,我终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。

眼前一阵发黑。

意识涣散之前,我听到人群嘈杂。

「她晕倒了。快,抬她上车。」

2

白砖白墙。

屋内的光线很亮,几经折射,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。

一张又宽又大的桌子横在身前。

对面坐着一个人。

是谁……这是什么地方……

不等我细看,眼前的场景突然出现一道裂缝,随后如同镜面一般破碎坍塌。

我猛地坐起来。

「嗡嗡嗡——」

车队首尾相接地行驶在马路上,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。

外面天色已经大亮。

脑袋发胀,我撑起眼皮打量四周。

整个车厢都被迷彩篷布覆盖,仅剩车尾敞开着。

十几个士兵分坐在两侧。

剩下的地方则堆满了同一规格的硬纸箱,几乎占去了大半的空间。

注意到这边的动静,有人朝我的方向看来,但是很快又把视线移开了。

我被安置在最里面。

看不到街道的情况,也不知他们开出了多远。

「请问……」

扶着厢门想要起身。

余光撇到手腕,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被绳子捆住了。

「为什么绑我?」

我试图挣开束缚,「你们搞错了,我不是感染者。」

对了。

安安呢?

我的动作一滞,急忙询问道:「我的朋友呢?她在哪里?」

无人应声。

他们仿佛没有听到我的提问。

视线越过人群。

我看见 3 只空瘪的登山包被扔在一边。

药盒、纱布、双氧水撒了一地。

这是安安的背包!

「你们找到她了吗?拜托了,让我见见她吧。」

对话依旧石沉大海。

得不到回应,我拖着受伤的右脚一瘸一拐地朝背包走去。

「你干什么?」

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「唰」地站起来。

我连忙恳求道:「可以告诉我安安在哪辆车上吗?我真的很担心她。」

他紧抿双唇怒目而视,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

我只好先蹲下来收拾背包。

「这些药品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就都拿去吧,我只要两针破伤风疫苗就好。」

双手被绑。

我只能用牙齿咬开背包拉链,将脚边的抗毒素塞进包里。

还有一针人免疫球蛋白……

在哪……

我急切地在试剂盒中翻找着。

终于,一抹熟悉的淡紫色出现在我的视野里。

正要拾起,壮汉却突然上前一步,一脚踩扁了药盒。

「把东西放下!」

见他伸手来夺,我立即侧过身,将背包死死护在胸口。

下一刻,有什么东西猛地砸在我的背上。

猝不及防间,我被砸得跪倒在地。

剧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闷哼一声,冷汗顺着脸颊滴落下来。

一双军靴停在我的面前。

「东西给我!」第二声命令从头顶传来。

背部的钝痛已经变得麻木。

我艰难地扬起脸,一字一句地问:「你们是谁?」

离得近了我才看清,他们的臂章和张一帆的并不完全一样。

图案虽然大同小异,文字却是天差地别。

本应印着战区名字的地方空空如也。

不仅如此,做工也十分粗制滥造,根本就是手工缝制的冒牌货。

「最后一遍,回到你的位子上!」

我不再做声,只是将背包紧紧揽在怀里。

想让我交出疫苗。

绝不可能。

这是安安拿命换来的。

来人举起枪托,眼看着又要落下,一道声音忽地响起。

「赵磊,可以了。」

我抬起头,说话的正是之前与我有过交流的军装男子。

「周默,你不——」

络腮胡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了。

「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?归队。」

「……是,组长。」

男人合上正在翻看的册子,站起身。

「停车,带她下来。」

我被两个士兵架下军车。

车队停在一条高速公路上,四周荒无人烟。

他们出城了?
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
没有指示牌,我无从判断这里距离春申市有多远。

被押着往前走,我们很快到达队伍末端。

整支车队现在只剩下 3 辆军车,另外 3 辆不知所踪。

他在最后一辆车前站定,而后一把掀开篷布。

安安脸色苍白地躺在担架床上。

我刚想冲上去,却被左右的士兵牢牢钳住了胳膊。

「安安!」

床上的人双目紧闭,没有一点动静。

车厢里站着两名白大褂,似乎是随行的队医。

「情况怎么样?」

「需要立刻手术,」他们摇头,「但车上没有这个条件。」

「听到了吗?」他转头看向我。

我连连点头,忙不迭地道谢。

「谢谢……谢谢你。」

眼前的男人成了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
「请先带她离开吧。」

「还有两个朋友在家里等我,他们都受了很重的伤。」

我的语速很快,生怕他失去听完的耐性。

「其中一个也是军人,隶属 D 部战区 72 集团军,是第一批入城的士兵,他骨折了。另一个感染了破伤风……」

「我必须把药送回去。」

「你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。」

他皱起眉头,向车里的人吩咐道,「掀起来让她看看。」

医生拎起被单的一角,触目惊心的伤口立刻暴露在眼前。

她怎么会伤成这样!

一眼望去,裸露在外的皮肤密密麻麻全是牙印,几乎没有了完整的部分。

双臂伤得最重,有些地方隐隐能够看到白骨。

感染处已经开始溃烂。

「我们不是来救人的。如果你再耽误时间,我会把你们两个一起丢下去。」

3

我被带回原位。

依旧是车厢最深处的角落。

士兵团团围在外层。

这次,他们连我的双脚也一起绑上。

太阳升起又落下。

夜色茫茫,月光像结了霜似的挂在厢壁上。

值夜的士兵不知道在说些什么,嘴里冒出团团白气。

越来越冷了。车队在往北方开。

后车灯光有些晃眼。有人走上前去,拉下了车尾的篷布。

手表早在开始就被收走。

我背靠纸箱,垂头坐着。

现在是什么时候?

十一点?

十二点?

还是已经到了第二天凌晨……

陈林……还在等我吗?

突然,一条行军毯扔在我的脚边。

来人转身欲走。

「周组长。」我叫住他。

周默拧起眉头,没有出声,却也没有走开。

「我想过了,你们是正规军吧。」

「军用运输车、汽油储备、枪械弹药、食品物资、医疗器械……」

「这些是民间组织怎么都凑不齐的。」

我看着他的臂章,「即使真的有组织做到了,何必要照猫画虎缝一块这样的牌子?」

「但我还是不理解。」

深吸一口气,我继续说下去。

「你说你们的任务不是救人,却救了我和安安。」

「你会答应我的请求,深入危机重重的医院,却不愿意去救同样危在旦夕的幸存者。」

「如果是因为要事在身行程紧张,那为什么在我提出独自折返的时候要将我强行扣下?」

他抱着双臂一言不发。

「为什么要询问名字?除了确认身份,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。」

「所以呢?」他目不旁视地盯着我,「你想说什么?」

「所以,我在想……我们会不会就是你的目标。」

「或者说,是不是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。」

「『不救人』其实是在说『不救普通人』。换而言之,被救是因为有被救的价值。」

这番话我已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次。

「好像又耽误你的时间了。」

看着面前这张阴晴不定的脸,我将问题抛回给他。

「那么,周组长真的会把我们丢下车吗?」

对视良久。

他突然轻笑一声。

「目标?」

「用得上的地方?」

「你要说的就是这些自以为是的判断吗?」

他摇摇头,恢复了平日里冷漠的表情。

「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。」

「我不需要你的配合,也不存在什么事情非要你们帮忙不可。」

「我不知道你的笃定从何而来。说实话,我只觉得可笑。」

「好的,我明白了……」

没有在意他的冷嘲热讽,我轻轻点头,「看来是我猜错了。」

一个颠簸。

车身轻微震荡了两下。

我也终于下定决心,将对话继续下去。

「不管需不要需要,接下来我都会竭尽全力配合你们。」

「我只想最后再问几个问题——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,可以吗?」

「拜托了。」

我的语气几近是在哀求。

「你说。」

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
「哗啦——」

寒风卷起篷布,车厢随之忽明忽暗。

外面已是一片冰原。

四周突然变得很静。

风声、交谈声、马达转动,车轮碾过积雪的沙沙声全都消失不见。

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。

「你为什么这么问?」

周默眼神复杂。

「是你告诉我的。」我答,「在刚刚的对话里,你告诉我的。」

许久许久。

他沉默地点点头。

「谢谢你。」我扯出一个笑容。

「谢谢你,周组长。」

4

车队一路前进。

又开了一天一夜。终于,在凌晨时分,一道哨卡将我们拦了下来。

周默拉开篷布,不知和路旁的哨兵说了什么,军车又缓缓开动。

大家似乎很兴奋,车内的气氛逐渐变得活跃。

「嘶啦——」

有人撕下臂章揣进口袋。

士兵们不约而同地收拾起随身的背囊。

渐渐地,道路两旁开始出现盏盏街灯。

火光点点,连绵不绝。

昏黄的光影不断掠过车身,倒退着消失在视野尽头。

最后,车队在一处营房门前停下。

立刻就有士兵上前交接,两队人马合力运下车上的纸箱。

最上面的两个没有封口,我看见里面装着成罐的消防灭火器。

「怎么样,还顺利吗?」

一个人走过来,拍拍周默的肩膀。

他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。

脸上虽然挂着笑容,整个人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。

「报告指导员,一队任务完成,现已全部带回。」

「很好。」他点点头,朝我的方向看来。

二人交谈的音量小了下去。

寒风凛冽。

行军毯根本无法抵御如此低温,极度的严寒让我瑟瑟发抖。

余光里,所有人的视线似乎都集中在我的身上。

「带她进去。」

周默示意近旁的两个士兵替我解开手脚上的绳索。

营房由集装箱简易搭建而成。

我被带到最里面的一间。

房间很暗。

虽说还是冷,但是比起外面已经好上太多。

手腕隐隐作痛。

借着走廊照进来的微弱光线,我走到床边坐下。

万籁俱寂。

「嘀嗒」

融化的雪水滴落在窗台。

为什么……

为什么是这样的眼神……

刚刚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。

巡逻的士兵停在路边。

军官们靠着营房大门低声密语。

一辆货车驶过,有人从副驾驶探出头来——

为什么是这样的眼神?

好奇、怀疑、厌恶……

以及……

仇恨。

看着自己的脸倒映在他们的瞳孔里,我觉得十分陌生。

接下来的几天。

我仿佛被遗忘在这个地方。

除了按时送来的三餐,我再没见过任何一个人。

在大段空白的时间里,过去的种种总会悄然浮上心头。

安安、陈林、张一帆……

时间一往无前。然而在最后,我又回到了最初形单影只的样子。

我的朋友们似乎又按照出场顺序,先后退出了我的生活。

有时我也会想到顾叔和石楠,kk 和猫哥。

好像一切都还来得及,又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。

头顶的白炽灯「唰」地亮起。

早上八点整,熄灯时间结束。

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。

「就是她?」

「听说是的。」

「看着没什么特别的。」

「是啊。」

「前线饿死了这么多人,我们却还要给她送吃的,你说讽不讽刺?」

有人猛地啐了一口唾沫。

「行了,别说了。」

房门下的活板打开。

不锈钢餐盘被扔在地上,一个馒头轱轱滚到一旁。

我走过去端起餐盒,又把地上的馒头捡起来。

随便在袖子上擦了两下,我咬下一口。

吃饭。

第六天晚上,周默来了。

「王忆安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,只是人还没醒。」

我点点头。

既然他们不辞辛苦地从医院救出安安,自然不会轻易让她出事。

「谢谢,麻烦你多照看一下她。」

他没说话,递进来一张纸,上面写着「认罪书」三个大字。

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吧。」

「好。」

「那我先走了。」

目送着他离开,我后退两步靠在墙上。

虽然早就有所猜测,但心里难免还是存有一丝侥幸。

事到如今,这张认罪书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。

是啊。

如果有问题的不是他们,那就只能是我了。

他们不是来救我的。

他们是来抓我的。

可我到底做了什么呢?

夜晚,梦境再一次纠结混乱起来。

「何……」有个男生脸色煞白地站在面前。

我认出来了,他是我的师兄。

桌椅东倒西歪地横在过道里,实验室乱成了一锅粥。

穿过闹哄哄的人群,我看到教授在焦急地来回踱步。

忽地镜头一转,一个声音询问道。

「这就是全部了吗?」

「是的。」我闭着眼睛回答。

「很好……继续深呼吸……」

「这里没有什么能打扰你的东西……放轻松……对……就是这样……」

她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。

「不要去回忆细节……慢慢地你就会发现,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……」

「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早晨……你来到实验室……」

「大家都很着急……这是因为教授的钱包不见了……」

「不行,王医生。」

我摇头,「我做不到……我没法假装忘记这些。」

坐在对面的人站起身,我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。

与此同时,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。

床板又冷又硬。天似乎就要亮了。

抱着双臂坐起来。

「嘀嗒」

雪水日复一日地坠下房檐。

就在第一千九百三十二滴落下的时候,房门被从外面推开。

我知道。

属于我的审判来了。

5

套上手铐,我被带到一间会议室。

除了一张长桌和几排椅子,屋内再没有其他摆设。

长桌尽头坐着三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女。他们身着黑底金边的散袖长袍,红色前襟上系着金色的纽扣。

房间面积不大,此刻座无虚席,全是戴着各色肩章的高级军官。

周默并不在其中。

见我入座,一旁西装革履的男人向我点头。

「何小姐,我姓吴,是你的辩护律师。文书带来了吗?庭前悔过是可以争取从宽处理的。」

我沉默着递上纸张。

他接过看了一眼,耸耸肩,将它放在一旁。

「001 号刑事审判庭现在开庭。」

宣布完法庭纪律,审判长转向我。

「被告人,你的姓名。」

「何念杭。」

「性别。」

「女。」

「民族。」

「h 族。」

「身份证号。」

「3xxxxxxxxxxxxx。」

「核实无误,进入法庭调查环节。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,被告可根据起诉内容进行答辩。」

一直坐在对面的男人站起来。

他一身黑色西服,右领别着一枚金灿灿的徽章。

「李言,」吴律师提醒我,「检察官。」

「被告人何念杭,97 年生人。」

「本科就读于 C 大生物科学专业。

「在校期间获得直博资格,而后在教授戴某领导的动物实验室从事病原生物研究工作。」

李言手里举着的两份文件,正是实验人员名单和直博公示。

「2022 年 1 月 9 日,该研究所向春申市动物疫病防控中心提交了一份事故报告单。」

「报告中提到『存在实验动物逃逸,其体内可能携带病毒。目前无法确定是否为人畜共患病。』」

他一字一句地念着。

「据资料来看,这与本次暴发的病毒高度同源。」

「然而该所却将此次事故的风险程度评估为『三级』,即一般生物安全事件。」

「显然,这份报告隐瞒了部分事实……」

检察官的声音突然变得空旷而模糊。

记忆的碎片如流星划过——

桌椅被猛地拖开。

「这里没有!」

「这里也没有!」

师妹仰起汗涔涔的脸,「教授,都找过了。怎么办?」

「只能先上报了。」

导师颤抖着在责任报告人栏里签下自己的名字。

而我站在一旁,远远地看着这一切…………

剧烈的头痛将我拉回现实。

「怎么了?」吴律师侧身问道。

我撑住桌子,缓缓摇头。

「2022 年 3 月中旬,教授戴某被免去职务,同期项目关停。同年 6 月,被告未通过博士答辩。」

「2022 年 7 月,被告搬离市区,并在新住所结识邻居王某。」

「从犯王某,95 年生人。」

「毕业于 T 大,8 年制临床心理学专业。硕士期间曾在 J 区市医院精神科进行过为期一年的规培。」

「2021 年 6 月毕业后,就职于广林路心理咨询中心。」

「八月至九月下旬,被告曾多次前往该中心进行心理咨询。」

他举起安安的照片。

女孩清秀的脸庞渐渐与王医生重叠在一起。

我不由得一阵恍惚——

「……小何,你不需要强迫自己『忘记』……」

「……你要学会覆盖。」

安安停下正在记录的笔,将它别回白大褂的口袋里。

「……研究所关停只是因为教授生病了……」

「他病得很重以至于不得不辞去职务……」

记忆中断断续续的话语和检察官的声音纠缠在一起,让我头痛欲裂。

「王某的硕士论文选题为『失控感对抑郁的影响——知觉压力的中介作用』。」

「在她撰写的《论心理弹性的提高何以可能》一文中,曾提到这样一句话,『绝望是一种饱满而有力的情绪,能够催生出更坚强的人性。』」

「在另一篇论文中,她也做过这样的假设,『经历过彻底的绝望,反而能诞生有克制的乐观主义,我相信这是一种良性情绪……』」

说到这,李言停顿了一下。

「本院认为,被告与王某极有可能达成了某种共识,约定互为实验对象。以末日为背景开展各自的实验观察与研究。」

「2022 年 11 月,病毒爆发前夕,被告开始大量采买物资。」

李言向法官展示我的网购清单。

「这份异常的购买记录也是二人最终进入检方视野的原因。」

「基于此,我们有理由怀疑,当初实验动物逃逸事件不是意外,而是人为。」

「本院认为被告人何念杭涉嫌故意投放传染病病原体。」

「其行为已经触犯了《x 法》第一百一十五条,应当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追求其刑事责任。」

「被告,对此你有什么疑义吗?」审判长问道。

「我……」

话未出口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。

「你们是不是得了癔症啊?都有毛病是不是?」

会议室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。

周默推着安安走进来。

她披着毯子坐在轮椅上,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。

「何念杭,你个没出息的该不会认罪了吧?」

6

将吃完的餐盘放到门口,我坐回床上。

枕头旁放着吴律师退还给我的认罪书。皱巴巴的纸上未落一笔,赫然一片空白。

想了想,我将它折起来放进口袋里。

三天前,庭审现场被安安搅得乱七八糟,最终在满座哗然中草草收场。

此后,我又被重新关回营房里。

至于检察官的指控……

轻轻叹了口气。

我想起来了。

全部都想起来了。

其实从 21 年开始,我们就已经在推进这个项目了。

作为人工合成的实验室产物,我们称它为「H 病毒」,取自英文「Hibernation」的首字母。

所以更多的时候,我们叫它「冬眠病毒」。

「冬眠」项目的初衷是为了延长癌症病人的寿命。

众所周知,肿瘤细胞的新陈代谢非常活跃。所以减缓癌细胞的新陈代谢率,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阻止肿瘤细胞的致癌基因表达 ①。

H 病毒就是为此而生的。

它作用于生物体的甲状腺。通过抑制甲状腺激素的分泌,使人体得以维持较低的代谢率。

整个项目前期非常顺利。

相较于对照组,所有注射了 H 病毒的大白鼠都延长了至少一倍的寿命。

然而在实验对象换成小白鼠后,意外却发生了……

刚想到这里,门就被突然打开。

「你怎么来了?」

看清来人,我有些惊讶。

「走,带你换个地方住。」

见我怔在原地,周默挑了挑眉,「怎么,舍不得这里?」

「边走边说吧。」

他丢过来一条厚厚的军大衣:「二队带了很多资料回来,包括你在咨询室的问诊档案……」

「二队?」

我立刻从床上跳下来。

「他们见到我朋友了吗?他们两个怎么样了?」

「没什么大碍,队医已经替他们处理过伤口了。」

「不过,」他话锋一转,「你还没回答我,当初为什么要那么问?」

确定他们没事,紧绷了许多天的神经放松下来。

思绪又被拽回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。

在摇晃的车厢里,我问了他两个问题:

「另外三辆军车是不是去了我家?」

「如果去了,他们会不会救下陈林和张一帆?」

这两个问题周默都给予了肯定的回答。

否则我是绝不可能乖乖跟着车队北上的。

「我自己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,你又帮我排除了一个,剩下的可能性本来就少之又少。」

不是来救我的,也不是来请我帮忙的。不仅将我五花大绑还搜了随身的背包。

怎么看都像是在执行抓捕任务。

我穿上外套,跟着他往外走。

路上不见什么行人。

营房前站岗的士兵朝这边看了一眼,随即移开视线。

深呼吸一口。

寒冷的空气窜进鼻腔,让我打了一个激灵。

「看来陈林他们享受的才是公民待遇,真是白替他们操心了。」

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,我开玩笑地说道。

周默闻言步子一顿:「其实赵磊……他不是有意的。」

「这些士兵的家人、朋友乃至战友,几乎全都留在了南方。」

「病毒爆发的时候,他们正驰援在最前线。」

「赵磊,平时挨一刀都不会眨眼的人,那天却跪在地上痛哭流涕。」

「他救了很多人,却唯独救不了青梅竹马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女儿。」

「我说这些不是要替他解释什么。反正这个家伙知道来龙去脉以后就和指导员打了报告,领罚去了。」

他叹了口气。

「在大撤离中,我们失去了很多优秀的同志。」

「现在公检法合并,程序从简。再加上资料丢失,二队也在路上耽搁了,没能按时回来,所以这次庭审才会看起来这么随意。」

「没事,我理解。只是……安安那样说,李检察官会生气吗?」

想起她破口大骂的样子,我担心她会给自己惹上麻烦。

周默笑了一下:「那你小瞧他的胸襟了。」

我点点头,突然反应过来。

「对了,安安呢?她怎么样了?」

「在医院躺着呢,之前是打了止痛针硬扛着去找你的——你别这样看我,我压根拦不住她。」

「医院在哪?」听到这里,我的心揪成一团,「快带我去。」

「你先别急,现在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了,等明天吧。」

「放心。」见我还是不依不饶,周默举起一只手保证道,「她的情况很稳定,恢复得也不错。」

「真的?」

「真的。」

「好吧,」我只能妥协,「那就明天一早。」

又步行了一会儿,我们走出军事管制区。

外面明显要热闹得多。

街道上人来人往,两旁的商店半拉着卷帘门。

一时间,我仿佛回到了病毒爆发之前。

周默在一栋公寓楼前停下来。

「你就先住在这里吧。302 室,里面的东西都是配套的。」

「好……」

我想了想还是踌躇地开口。

「周组长,我还是想问……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们?」

「这是个好问题。」

他将钥匙递给我,「王忆安有句话说得很对,一个坏人不可能因为失忆就成了好人。当初在车上的时候,我就怀疑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。」

「那我现在算是彻底洗脱嫌疑了吗?」

我打量着手里的钥匙圈。

「还不算,我们只是把你保释出来了。」

「你们?」

「嗯。除了我,还有你的父母。」

「我爸妈?」我不由得瞪大双眼,「他们也在基地吗?他们……」

「三言两语很难说清,你先看看这个吧。」

周默递过来一本册子,抬头印着「2022 病毒大事记」的字样。

「还有,」他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栋小白楼,「明天早上 9 点,先去研究室报道,汪教授会在那里等你。」

上楼。

换鞋。

开灯。

我迫不及待地翻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。

一行行沁着血泪的文字映入眼帘。

我愣愣地看着,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。

直到穿堂而过的北风猛地合上玄关大门,我才回过神来。

我想,我必须承认。

我们都是杀人犯。

①:2019 年发表在《细胞》杂志上的研究「Repressive Gene Regulation Synchronizes Development with Cellular Metabolism」。由西北大学芬伯格医学院生物化学和分子遗传学教授理查德·卡休主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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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-09-22 09:0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