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束光柱跃出地平线。紧接着是第二束。它们由远及近地向医院靠拢过来。视线紧盯着窗外,我们二人同时陷入深深的震惊之中。是车!不,准确地说,是一整支车队。一共六辆,他们开得很慢。巨大的前灯明晃晃地照着路面。
1
一束光柱跃出地平线。
紧接着是第二束。
它们由远及近地向医院靠拢过来。
视线紧盯着窗外,我们二人同时陷入深深的震惊之中。
是车!
不,准确地说,是一整支车队。
一共六辆,他们开得很慢。
巨大的前灯明晃晃地照着路面。
车头的旗帜迎风展开,上面的图案竟和张一帆的肩章一模一样。
「天啊……」安安忍不住低呼,「这是军车……」
「快快快,手电给我。」
我一把拉开窗户,连声催促道。
她立刻递过来。
一定拦住他们。
我的心里只剩这一个念头。
陈林还在等着疫苗,张一帆也需要更专业的救治,而我们却被困死在医院里无法脱身。
我拼命挥动着双臂,然而车队却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。
不行。
光柱的穿透力不够。
「来不及了,小何。」安安一把拉住我,「我们得下去拦车。」
「你有什么办法?」我问。
「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上来的吗?」她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条折线,「A 梯上到四楼、横穿走廊、再从 B 梯上到顶层。」
「尸群的轨迹也是如此。」
「所以想要重返四楼,我们必须从 A 梯走。」
没错。
然而最大的问题是——这条路线最多只能让我们接近四楼,却不能让我们真正返回四楼。
楼梯平台和走廊上都是丧尸,这要怎么解决呢?
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,安安缓缓说出后半句:「至于挡在路上的尸群,我来引开它们。」
「你开什么玩笑?」
「别急,你先听我说完。」
她摁住我的肩膀。
「待会儿我们先从 A 梯下到五楼,然后再分头行动。」
「你等在原地,我去找消防 B 梯。」
我明白了,她想将尸群从另一条楼梯引开。
但是之后呢?
「之后你打算怎么做?」
「制造点动静,然后退回诊室。」
「既然像你说得这么简单,那换我去,你留下。」
「冷静一点小何,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。」
安安急得直挠头。
「我比你熟悉这里的地形,就算被缠上我也有把握甩掉它们。」
「再说我身上带伤,被发现的风险本来就高。但如果我的任务就是吸引它们,这反倒成了好事。」
「我来做饵,你负责行动,这是最好的方案了。」
她说得很对,但我不可能同意。
「算了。让他们走吧,我们再从长计议。」
「别说傻话了,小何。那陈林怎么办?张一帆怎么办?」
「你要承认,我们两个已经没法一起离开了。」
她指着窗外。
「就是因为军队,我们现在才有一线生机,你才能去而复返回来救我。不要把这个机会白白浪费掉。」
天光微亮。
车队马上就要经过医院大门。
「我相信你可以拦下他们把我救出去。同样的,你也要相信我有活下来的能力。」
「走吧。」她又一次催促道。
一咬牙,我拽起她朝消防通道奔去:「不要逞强,失败了也不要紧,听到没有?」
「好。」她重重点头。
五楼到了。
目送安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,我靠着墙壁蹲下来。
我已经把所有可能用到的东西都留给了她。
现在自己身上只剩一捆绳索、一副手套和一把斧头。
黎明的光线十分微弱,楼梯间仍黑得厉害。
此刻,安安的处境不知要比我危险多少倍。
不能等到尸群全部散开再行动。
只要她能引走一部分,我就立刻动手。
只要引走一部分……
正心乱如麻地想着,楼道里突然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。
「踏踏踏……」
「踏踏」
尸潮的暴动仿佛就在一瞬间。
它们源源不断涌上五楼,突如其来的疯狂让楼板都为之震动。
但它们的目标却不是我。
猛地扭头看向消防出口。乌泱泱的尸群已经消失在视线中。
怎么回事?
为什么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?
我脸色煞白地站起来,即刻顺着楼梯往下冲去。
整个四楼空无一人。
她到底做了什么?竟让尸群疯狂至此……
不敢细想。我颤抖着加快手中的动作,将绳子绕过立柱,又将另一头缠在腰间。
晨曦中,第二辆军车已经驶过医院大门。
我攥紧绳索,纵身一跃跳出窗台。
「嘶啦——」
身体急速降落。
我竭尽全力想要控制下降的速度,但根本不起作用。
绳子从掌间飞快抽离,只留下火辣辣的灼烧感。
就在身形即将失去控制之际,腰间绳索骤然收紧,下降的势头也生生止住。
「咳…………」
一时间,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挤压得变形。
我艰难地喘息着,低头向下望去。
绳子在身上缠了几圈后已经不足以落地。
我整个人被悬吊在离地两米的半空之中。
此时,第三辆军车正缓缓路过。
左手拽住绳索。
右手摸索着解开背包,将找到的斧头握在手心。
斧刃摩擦,激起绳屑飞扬。
随着动作,我的身体又是一沉。
卡在肋骨上的绳子绞得更紧了,每动一下都能听到骨头在嘎吱作响。
「扑通——」
我重重摔在草地上。
第四辆和第五辆军车一前一后地离开正门。
顾不上脚踝处传来的疼痛,我一瘸一拐地朝着门口跑去。
快点……
再快一点……
「等一下!」
终于,在最后一辆军车即将驶离之前,我趔趔趄趄冲上马路。
「停车!」
「吱——」
一个急刹。
车胎擦过路面,发出尖锐的摩擦声。
驾驶座上的人一脸错愕地看着我,似乎是没想到有人会在此时此地将他拦下。
「组长。」他突然变了脸色,跳下车立正敬礼。
我费劲地转过身。
整支车队已经停下,一个军装男人正从车头走来。
「我的朋友还在里面,她被丧尸围住了……」
我拖着受伤的腿一边哀求一边朝他走去。
「她在门诊五楼……求求你们救救她,求求你们——」
他盯着我的脸,冷漠地打断道:「名字?」
「何念杭。」
「她呢?」
「王忆安。」
「你们四个上去。」他用眼神示意。
军车上立即跳下几人。
听到这句话,我终于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。
眼前一阵发黑。
意识涣散之前,我听到人群嘈杂。
「她晕倒了。快,抬她上车。」
2
白砖白墙。
屋内的光线很亮,几经折射,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。
一张又宽又大的桌子横在身前。
对面坐着一个人。
是谁……这是什么地方……
不等我细看,眼前的场景突然出现一道裂缝,随后如同镜面一般破碎坍塌。
我猛地坐起来。
「嗡嗡嗡——」
车队首尾相接地行驶在马路上,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。
外面天色已经大亮。
脑袋发胀,我撑起眼皮打量四周。
整个车厢都被迷彩篷布覆盖,仅剩车尾敞开着。
十几个士兵分坐在两侧。
剩下的地方则堆满了同一规格的硬纸箱,几乎占去了大半的空间。
注意到这边的动静,有人朝我的方向看来,但是很快又把视线移开了。
我被安置在最里面。
看不到街道的情况,也不知他们开出了多远。
「请问……」
扶着厢门想要起身。
余光撇到手腕,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竟被绳子捆住了。
「为什么绑我?」
我试图挣开束缚,「你们搞错了,我不是感染者。」
对了。
安安呢?
我的动作一滞,急忙询问道:「我的朋友呢?她在哪里?」
无人应声。
他们仿佛没有听到我的提问。
视线越过人群。
我看见 3 只空瘪的登山包被扔在一边。
药盒、纱布、双氧水撒了一地。
这是安安的背包!
「你们找到她了吗?拜托了,让我见见她吧。」
对话依旧石沉大海。
得不到回应,我拖着受伤的右脚一瘸一拐地朝背包走去。
「你干什么?」
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「唰」地站起来。
我连忙恳求道:「可以告诉我安安在哪辆车上吗?我真的很担心她。」
他紧抿双唇怒目而视,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
我只好先蹲下来收拾背包。
「这些药品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就都拿去吧,我只要两针破伤风疫苗就好。」
双手被绑。
我只能用牙齿咬开背包拉链,将脚边的抗毒素塞进包里。
还有一针人免疫球蛋白……
在哪……
我急切地在试剂盒中翻找着。
终于,一抹熟悉的淡紫色出现在我的视野里。
正要拾起,壮汉却突然上前一步,一脚踩扁了药盒。
「把东西放下!」
见他伸手来夺,我立即侧过身,将背包死死护在胸口。
下一刻,有什么东西猛地砸在我的背上。
猝不及防间,我被砸得跪倒在地。
剧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闷哼一声,冷汗顺着脸颊滴落下来。
一双军靴停在我的面前。
「东西给我!」第二声命令从头顶传来。
背部的钝痛已经变得麻木。
我艰难地扬起脸,一字一句地问:「你们是谁?」
离得近了我才看清,他们的臂章和张一帆的并不完全一样。
图案虽然大同小异,文字却是天差地别。
本应印着战区名字的地方空空如也。
不仅如此,做工也十分粗制滥造,根本就是手工缝制的冒牌货。
「最后一遍,回到你的位子上!」
我不再做声,只是将背包紧紧揽在怀里。
想让我交出疫苗。
绝不可能。
这是安安拿命换来的。
来人举起枪托,眼看着又要落下,一道声音忽地响起。
「赵磊,可以了。」
我抬起头,说话的正是之前与我有过交流的军装男子。
「周默,你不——」
络腮胡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了。
「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?归队。」
「……是,组长。」
男人合上正在翻看的册子,站起身。
「停车,带她下来。」
我被两个士兵架下军车。
车队停在一条高速公路上,四周荒无人烟。
他们出城了?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没有指示牌,我无从判断这里距离春申市有多远。
被押着往前走,我们很快到达队伍末端。
整支车队现在只剩下 3 辆军车,另外 3 辆不知所踪。
他在最后一辆车前站定,而后一把掀开篷布。
安安脸色苍白地躺在担架床上。
我刚想冲上去,却被左右的士兵牢牢钳住了胳膊。
「安安!」
床上的人双目紧闭,没有一点动静。
车厢里站着两名白大褂,似乎是随行的队医。
「情况怎么样?」
「需要立刻手术,」他们摇头,「但车上没有这个条件。」
「听到了吗?」他转头看向我。
我连连点头,忙不迭地道谢。
「谢谢……谢谢你。」
眼前的男人成了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「请先带她离开吧。」
「还有两个朋友在家里等我,他们都受了很重的伤。」
我的语速很快,生怕他失去听完的耐性。
「其中一个也是军人,隶属 D 部战区 72 集团军,是第一批入城的士兵,他骨折了。另一个感染了破伤风……」
「我必须把药送回去。」
「你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。」
他皱起眉头,向车里的人吩咐道,「掀起来让她看看。」
医生拎起被单的一角,触目惊心的伤口立刻暴露在眼前。
她怎么会伤成这样!
一眼望去,裸露在外的皮肤密密麻麻全是牙印,几乎没有了完整的部分。
双臂伤得最重,有些地方隐隐能够看到白骨。
感染处已经开始溃烂。
「我们不是来救人的。如果你再耽误时间,我会把你们两个一起丢下去。」
3
我被带回原位。
依旧是车厢最深处的角落。
士兵团团围在外层。
这次,他们连我的双脚也一起绑上。
太阳升起又落下。
夜色茫茫,月光像结了霜似的挂在厢壁上。
值夜的士兵不知道在说些什么,嘴里冒出团团白气。
越来越冷了。车队在往北方开。
后车灯光有些晃眼。有人走上前去,拉下了车尾的篷布。
手表早在开始就被收走。
我背靠纸箱,垂头坐着。
现在是什么时候?
十一点?
十二点?
还是已经到了第二天凌晨……
陈林……还在等我吗?
突然,一条行军毯扔在我的脚边。
来人转身欲走。
「周组长。」我叫住他。
周默拧起眉头,没有出声,却也没有走开。
「我想过了,你们是正规军吧。」
「军用运输车、汽油储备、枪械弹药、食品物资、医疗器械……」
「这些是民间组织怎么都凑不齐的。」
我看着他的臂章,「即使真的有组织做到了,何必要照猫画虎缝一块这样的牌子?」
「但我还是不理解。」
深吸一口气,我继续说下去。
「你说你们的任务不是救人,却救了我和安安。」
「你会答应我的请求,深入危机重重的医院,却不愿意去救同样危在旦夕的幸存者。」
「如果是因为要事在身行程紧张,那为什么在我提出独自折返的时候要将我强行扣下?」
他抱着双臂一言不发。
「为什么要询问名字?除了确认身份,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。」
「所以呢?」他目不旁视地盯着我,「你想说什么?」
「所以,我在想……我们会不会就是你的目标。」
「或者说,是不是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。」
「『不救人』其实是在说『不救普通人』。换而言之,被救是因为有被救的价值。」
这番话我已经在心里预演了无数次。
「好像又耽误你的时间了。」
看着面前这张阴晴不定的脸,我将问题抛回给他。
「那么,周组长真的会把我们丢下车吗?」
对视良久。
他突然轻笑一声。
「目标?」
「用得上的地方?」
「你要说的就是这些自以为是的判断吗?」
他摇摇头,恢复了平日里冷漠的表情。
「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。」
「我不需要你的配合,也不存在什么事情非要你们帮忙不可。」
「我不知道你的笃定从何而来。说实话,我只觉得可笑。」
「好的,我明白了……」
没有在意他的冷嘲热讽,我轻轻点头,「看来是我猜错了。」
一个颠簸。
车身轻微震荡了两下。
我也终于下定决心,将对话继续下去。
「不管需不要需要,接下来我都会竭尽全力配合你们。」
「我只想最后再问几个问题——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,可以吗?」
「拜托了。」
我的语气几近是在哀求。
「你说。」
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「哗啦——」
寒风卷起篷布,车厢随之忽明忽暗。
外面已是一片冰原。
四周突然变得很静。
风声、交谈声、马达转动,车轮碾过积雪的沙沙声全都消失不见。
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。
「你为什么这么问?」
周默眼神复杂。
「是你告诉我的。」我答,「在刚刚的对话里,你告诉我的。」
许久许久。
他沉默地点点头。
「谢谢你。」我扯出一个笑容。
「谢谢你,周组长。」
4
车队一路前进。
又开了一天一夜。终于,在凌晨时分,一道哨卡将我们拦了下来。
周默拉开篷布,不知和路旁的哨兵说了什么,军车又缓缓开动。
大家似乎很兴奋,车内的气氛逐渐变得活跃。
「嘶啦——」
有人撕下臂章揣进口袋。
士兵们不约而同地收拾起随身的背囊。
渐渐地,道路两旁开始出现盏盏街灯。
火光点点,连绵不绝。
昏黄的光影不断掠过车身,倒退着消失在视野尽头。
最后,车队在一处营房门前停下。
立刻就有士兵上前交接,两队人马合力运下车上的纸箱。
最上面的两个没有封口,我看见里面装着成罐的消防灭火器。
「怎么样,还顺利吗?」
一个人走过来,拍拍周默的肩膀。
他大约四五十岁的年纪。
脸上虽然挂着笑容,整个人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。
「报告指导员,一队任务完成,现已全部带回。」
「很好。」他点点头,朝我的方向看来。
二人交谈的音量小了下去。
寒风凛冽。
行军毯根本无法抵御如此低温,极度的严寒让我瑟瑟发抖。
余光里,所有人的视线似乎都集中在我的身上。
「带她进去。」
周默示意近旁的两个士兵替我解开手脚上的绳索。
营房由集装箱简易搭建而成。
我被带到最里面的一间。
房间很暗。
虽说还是冷,但是比起外面已经好上太多。
手腕隐隐作痛。
借着走廊照进来的微弱光线,我走到床边坐下。
万籁俱寂。
「嘀嗒」
融化的雪水滴落在窗台。
为什么……
为什么是这样的眼神……
刚刚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。
巡逻的士兵停在路边。
军官们靠着营房大门低声密语。
一辆货车驶过,有人从副驾驶探出头来——
为什么是这样的眼神?
好奇、怀疑、厌恶……
以及……
仇恨。
看着自己的脸倒映在他们的瞳孔里,我觉得十分陌生。
接下来的几天。
我仿佛被遗忘在这个地方。
除了按时送来的三餐,我再没见过任何一个人。
在大段空白的时间里,过去的种种总会悄然浮上心头。
安安、陈林、张一帆……
时间一往无前。然而在最后,我又回到了最初形单影只的样子。
我的朋友们似乎又按照出场顺序,先后退出了我的生活。
有时我也会想到顾叔和石楠,kk 和猫哥。
好像一切都还来得及,又好像一切都来不及了。
头顶的白炽灯「唰」地亮起。
早上八点整,熄灯时间结束。
走廊里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。
「就是她?」
「听说是的。」
「看着没什么特别的。」
「是啊。」
「前线饿死了这么多人,我们却还要给她送吃的,你说讽不讽刺?」
有人猛地啐了一口唾沫。
「行了,别说了。」
房门下的活板打开。
不锈钢餐盘被扔在地上,一个馒头轱轱滚到一旁。
我走过去端起餐盒,又把地上的馒头捡起来。
随便在袖子上擦了两下,我咬下一口。
吃饭。
第六天晚上,周默来了。
「王忆安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,只是人还没醒。」
我点点头。
既然他们不辞辛苦地从医院救出安安,自然不会轻易让她出事。
「谢谢,麻烦你多照看一下她。」
他没说话,递进来一张纸,上面写着「认罪书」三个大字。
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吧。」
「好。」
「那我先走了。」
目送着他离开,我后退两步靠在墙上。
虽然早就有所猜测,但心里难免还是存有一丝侥幸。
事到如今,这张认罪书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。
是啊。
如果有问题的不是他们,那就只能是我了。
他们不是来救我的。
他们是来抓我的。
可我到底做了什么呢?
夜晚,梦境再一次纠结混乱起来。
「何……」有个男生脸色煞白地站在面前。
我认出来了,他是我的师兄。
桌椅东倒西歪地横在过道里,实验室乱成了一锅粥。
穿过闹哄哄的人群,我看到教授在焦急地来回踱步。
忽地镜头一转,一个声音询问道。
「这就是全部了吗?」
「是的。」我闭着眼睛回答。
「很好……继续深呼吸……」
「这里没有什么能打扰你的东西……放轻松……对……就是这样……」
她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。
「不要去回忆细节……慢慢地你就会发现,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……」
「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早晨……你来到实验室……」
「大家都很着急……这是因为教授的钱包不见了……」
「不行,王医生。」
我摇头,「我做不到……我没法假装忘记这些。」
坐在对面的人站起身,我也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。
与此同时,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。
床板又冷又硬。天似乎就要亮了。
抱着双臂坐起来。
「嘀嗒」
雪水日复一日地坠下房檐。
就在第一千九百三十二滴落下的时候,房门被从外面推开。
我知道。
属于我的审判来了。
5
套上手铐,我被带到一间会议室。
除了一张长桌和几排椅子,屋内再没有其他摆设。
长桌尽头坐着三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女。他们身着黑底金边的散袖长袍,红色前襟上系着金色的纽扣。
房间面积不大,此刻座无虚席,全是戴着各色肩章的高级军官。
周默并不在其中。
见我入座,一旁西装革履的男人向我点头。
「何小姐,我姓吴,是你的辩护律师。文书带来了吗?庭前悔过是可以争取从宽处理的。」
我沉默着递上纸张。
他接过看了一眼,耸耸肩,将它放在一旁。
「001 号刑事审判庭现在开庭。」
宣布完法庭纪律,审判长转向我。
「被告人,你的姓名。」
「何念杭。」
「性别。」
「女。」
「民族。」
「h 族。」
「身份证号。」
「3xxxxxxxxxxxxx。」
「核实无误,进入法庭调查环节。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,被告可根据起诉内容进行答辩。」
一直坐在对面的男人站起来。
他一身黑色西服,右领别着一枚金灿灿的徽章。
「李言,」吴律师提醒我,「检察官。」
「被告人何念杭,97 年生人。」
「本科就读于 C 大生物科学专业。
「在校期间获得直博资格,而后在教授戴某领导的动物实验室从事病原生物研究工作。」
李言手里举着的两份文件,正是实验人员名单和直博公示。
「2022 年 1 月 9 日,该研究所向春申市动物疫病防控中心提交了一份事故报告单。」
「报告中提到『存在实验动物逃逸,其体内可能携带病毒。目前无法确定是否为人畜共患病。』」
他一字一句地念着。
「据资料来看,这与本次暴发的病毒高度同源。」
「然而该所却将此次事故的风险程度评估为『三级』,即一般生物安全事件。」
「显然,这份报告隐瞒了部分事实……」
检察官的声音突然变得空旷而模糊。
记忆的碎片如流星划过——
桌椅被猛地拖开。
「这里没有!」
「这里也没有!」
师妹仰起汗涔涔的脸,「教授,都找过了。怎么办?」
「只能先上报了。」
导师颤抖着在责任报告人栏里签下自己的名字。
而我站在一旁,远远地看着这一切…………
剧烈的头痛将我拉回现实。
「怎么了?」吴律师侧身问道。
我撑住桌子,缓缓摇头。
「2022 年 3 月中旬,教授戴某被免去职务,同期项目关停。同年 6 月,被告未通过博士答辩。」
「2022 年 7 月,被告搬离市区,并在新住所结识邻居王某。」
「从犯王某,95 年生人。」
「毕业于 T 大,8 年制临床心理学专业。硕士期间曾在 J 区市医院精神科进行过为期一年的规培。」
「2021 年 6 月毕业后,就职于广林路心理咨询中心。」
「八月至九月下旬,被告曾多次前往该中心进行心理咨询。」
他举起安安的照片。
女孩清秀的脸庞渐渐与王医生重叠在一起。
我不由得一阵恍惚——
「……小何,你不需要强迫自己『忘记』……」
「……你要学会覆盖。」
安安停下正在记录的笔,将它别回白大褂的口袋里。
「……研究所关停只是因为教授生病了……」
「他病得很重以至于不得不辞去职务……」
记忆中断断续续的话语和检察官的声音纠缠在一起,让我头痛欲裂。
「王某的硕士论文选题为『失控感对抑郁的影响——知觉压力的中介作用』。」
「在她撰写的《论心理弹性的提高何以可能》一文中,曾提到这样一句话,『绝望是一种饱满而有力的情绪,能够催生出更坚强的人性。』」
「在另一篇论文中,她也做过这样的假设,『经历过彻底的绝望,反而能诞生有克制的乐观主义,我相信这是一种良性情绪……』」
说到这,李言停顿了一下。
「本院认为,被告与王某极有可能达成了某种共识,约定互为实验对象。以末日为背景开展各自的实验观察与研究。」
「2022 年 11 月,病毒爆发前夕,被告开始大量采买物资。」
李言向法官展示我的网购清单。
「这份异常的购买记录也是二人最终进入检方视野的原因。」
「基于此,我们有理由怀疑,当初实验动物逃逸事件不是意外,而是人为。」
「本院认为被告人何念杭涉嫌故意投放传染病病原体。」
「其行为已经触犯了《x 法》第一百一十五条,应当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追求其刑事责任。」
「被告,对此你有什么疑义吗?」审判长问道。
「我……」
话未出口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。
「你们是不是得了癔症啊?都有毛病是不是?」
会议室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。
周默推着安安走进来。
她披着毯子坐在轮椅上,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。
「何念杭,你个没出息的该不会认罪了吧?」
6
将吃完的餐盘放到门口,我坐回床上。
枕头旁放着吴律师退还给我的认罪书。皱巴巴的纸上未落一笔,赫然一片空白。
想了想,我将它折起来放进口袋里。
三天前,庭审现场被安安搅得乱七八糟,最终在满座哗然中草草收场。
此后,我又被重新关回营房里。
至于检察官的指控……
轻轻叹了口气。
我想起来了。
全部都想起来了。
其实从 21 年开始,我们就已经在推进这个项目了。
作为人工合成的实验室产物,我们称它为「H 病毒」,取自英文「Hibernation」的首字母。
所以更多的时候,我们叫它「冬眠病毒」。
「冬眠」项目的初衷是为了延长癌症病人的寿命。
众所周知,肿瘤细胞的新陈代谢非常活跃。所以减缓癌细胞的新陈代谢率,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阻止肿瘤细胞的致癌基因表达 ①。
H 病毒就是为此而生的。
它作用于生物体的甲状腺。通过抑制甲状腺激素的分泌,使人体得以维持较低的代谢率。
整个项目前期非常顺利。
相较于对照组,所有注射了 H 病毒的大白鼠都延长了至少一倍的寿命。
然而在实验对象换成小白鼠后,意外却发生了……
刚想到这里,门就被突然打开。
「你怎么来了?」
看清来人,我有些惊讶。
「走,带你换个地方住。」
见我怔在原地,周默挑了挑眉,「怎么,舍不得这里?」
「边走边说吧。」
他丢过来一条厚厚的军大衣:「二队带了很多资料回来,包括你在咨询室的问诊档案……」
「二队?」
我立刻从床上跳下来。
「他们见到我朋友了吗?他们两个怎么样了?」
「没什么大碍,队医已经替他们处理过伤口了。」
「不过,」他话锋一转,「你还没回答我,当初为什么要那么问?」
确定他们没事,紧绷了许多天的神经放松下来。
思绪又被拽回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。
在摇晃的车厢里,我问了他两个问题:
「另外三辆军车是不是去了我家?」
「如果去了,他们会不会救下陈林和张一帆?」
这两个问题周默都给予了肯定的回答。
否则我是绝不可能乖乖跟着车队北上的。
「我自己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,你又帮我排除了一个,剩下的可能性本来就少之又少。」
不是来救我的,也不是来请我帮忙的。不仅将我五花大绑还搜了随身的背包。
怎么看都像是在执行抓捕任务。
我穿上外套,跟着他往外走。
路上不见什么行人。
营房前站岗的士兵朝这边看了一眼,随即移开视线。
深呼吸一口。
寒冷的空气窜进鼻腔,让我打了一个激灵。
「看来陈林他们享受的才是公民待遇,真是白替他们操心了。」
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,我开玩笑地说道。
周默闻言步子一顿:「其实赵磊……他不是有意的。」
「这些士兵的家人、朋友乃至战友,几乎全都留在了南方。」
「病毒爆发的时候,他们正驰援在最前线。」
「赵磊,平时挨一刀都不会眨眼的人,那天却跪在地上痛哭流涕。」
「他救了很多人,却唯独救不了青梅竹马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女儿。」
「我说这些不是要替他解释什么。反正这个家伙知道来龙去脉以后就和指导员打了报告,领罚去了。」
他叹了口气。
「在大撤离中,我们失去了很多优秀的同志。」
「现在公检法合并,程序从简。再加上资料丢失,二队也在路上耽搁了,没能按时回来,所以这次庭审才会看起来这么随意。」
「没事,我理解。只是……安安那样说,李检察官会生气吗?」
想起她破口大骂的样子,我担心她会给自己惹上麻烦。
周默笑了一下:「那你小瞧他的胸襟了。」
我点点头,突然反应过来。
「对了,安安呢?她怎么样了?」
「在医院躺着呢,之前是打了止痛针硬扛着去找你的——你别这样看我,我压根拦不住她。」
「医院在哪?」听到这里,我的心揪成一团,「快带我去。」
「你先别急,现在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了,等明天吧。」
「放心。」见我还是不依不饶,周默举起一只手保证道,「她的情况很稳定,恢复得也不错。」
「真的?」
「真的。」
「好吧,」我只能妥协,「那就明天一早。」
又步行了一会儿,我们走出军事管制区。
外面明显要热闹得多。
街道上人来人往,两旁的商店半拉着卷帘门。
一时间,我仿佛回到了病毒爆发之前。
周默在一栋公寓楼前停下来。
「你就先住在这里吧。302 室,里面的东西都是配套的。」
「好……」
我想了想还是踌躇地开口。
「周组长,我还是想问……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们?」
「这是个好问题。」
他将钥匙递给我,「王忆安有句话说得很对,一个坏人不可能因为失忆就成了好人。当初在车上的时候,我就怀疑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。」
「那我现在算是彻底洗脱嫌疑了吗?」
我打量着手里的钥匙圈。
「还不算,我们只是把你保释出来了。」
「你们?」
「嗯。除了我,还有你的父母。」
「我爸妈?」我不由得瞪大双眼,「他们也在基地吗?他们……」
「三言两语很难说清,你先看看这个吧。」
周默递过来一本册子,抬头印着「2022 病毒大事记」的字样。
「还有,」他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栋小白楼,「明天早上 9 点,先去研究室报道,汪教授会在那里等你。」
上楼。
换鞋。
开灯。
我迫不及待地翻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。
一行行沁着血泪的文字映入眼帘。
我愣愣地看着,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。
直到穿堂而过的北风猛地合上玄关大门,我才回过神来。
我想,我必须承认。
我们都是杀人犯。
①:2019 年发表在《细胞》杂志上的研究「Repressive Gene Regulation Synchronizes Development with Cellular Metabolism」。由西北大学芬伯格医学院生物化学和分子遗传学教授理查德·卡休主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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